爱情和工作,到了做选择的时候。
只是,其实没那么多选择。谋生和谋爱,难道只能是相悖的吗?还有没有别的可能?
该怎么和老郭开口提离职,成了我的一件难事。公司每个月都有项目总结会,各部门负责人都说说自己这个月都干了什么。年底最后一个总结会那天,老郭的女儿也来了,七岁,小学二年级,在公司里到处跑,活泼可爱,我们开会的时候她在玩电脑自学建模软件,老郭走出会议室看见小孩正用软件画线呢,他一把抱住孩子往办公室边走边说:“你可不能学坏啊。”
我跟在他俩后面笑嘻嘻地走进老郭办公室,老郭先是一愣,以为我要请假,我摇摇头,然后把离职报告递到他面前,他开始有点惊讶,然后皱了皱眉,跟着苦笑着点头。
他拿着报告,头也不抬地问我,想好了吗?我低头看了看桌面,然后点点头说,想好了。
老郭深呼吸一口气说,想好了就行,想好了不后悔,祝你前程似锦。
我走出办公室,在不远处回望办公室里的老郭,忽然很感慨。过去公司的领导们走马灯不停地更换,他们要么自己创业,要么身份转变,从设计师变成CEO,佳蓝图和朗简都像军校一样,不停地为这个行业输送人才,许多人来了,学到东西后离开。这些人走后好像都变成了同一个模样,戴黑框眼镜,穿三宅一生,到处演讲,开发布会拿着遥控器,把最常见的技术换一种方式告诉大伙,然后借着媒体,传播那些屡见不鲜的营销故事。
只有老郭,一个人躲在这个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做设计。他是高级的人类,是有能力没脾气、有情感没情绪的优秀物种,他永远都在那,像个和蔼的长辈。更多时候,他不像领导,更像是助手,他不会过分矫正,只会看着我好好走路,然后适当帮助。他知道创造是不能被教条化的,也没有绝对的正确与真理。
我没有老郭的天赋,无论性格还是头脑,我知道自己就不是个聪明人,天生的命格就是需要比别人付出几倍的努力,才能达到和别人一样的效果。所以只有折腾,才能让我学到更多东西。
那天下班的时候,我偷偷跟在老郭后面,他贴着墙根走,像个孩子一样用手敲打着墙面,我悄悄跟在他后面,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激动地说,我想追赶你,想成为你,所以我才离开你。
虽然已经提了离职,但也要把手上的项目收尾,也算有始有终,再加上走流程的时间,算来算去,也要到春节前才能完事。赶上公司的年会,我也跟着参加了,不少离职的同事也回来了,老郭喝得微醺,站在讲台上说:一个人的一生,可能会换很多份职业,有些人运气好,可以一生只做一件事,这是功德,能陪伴一生的实在太少了,父母儿女,功名利禄,这些都会离开,只有爱人和手艺,它们会一直伴你。新年伊始,无论离开的,还是留下的,我都希望你们能找到命中注定的人,还有命中注定的事。
说完老郭自己干了一杯白的。有些人生来强大,他们就该惊天动地地活着,但有些人生来沉默,他们只会做事,什么也不说,只是在路上走,这就是他们的生活。
我看着晓帆眉开眼笑地在舞台上表演她们排练很久的节目,好像那些失去和告别从没有发生过,可是我总觉得她笑得也并没有过去那么开心。
香辣鸭脖被曝电商丑闻,在元旦前夕用侮辱性图片进行--擦边球营销,标题是:“叫鸭不犯法”自以为很高级,却在网上引起了轩然大波。然后数字营销中心就彻底解散了,卓思斯心想,估计这回CEO在办公室痛哭绝对不是佯装的了。
人力想办法遣散莫名被裁的同事,卓思斯心里很复杂,突然的失业让她有点不知所措,但似乎又觉得庆幸和舒缓,像做了一个深呼吸,终于不用在这个公司左右为难了。
但她知道,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,得先挽起头发,和人力战上几个回合,赢得更多的赔偿。她先逼迫自己笑了一下,即使没有对着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笑得很难看,然后她又让自己尝试着笑两声,比哭还难听。
在走去人力资源的办公室路上,她想,这份工作究竟给了她什么?是自我调整的效率么?她的情绪得不到一点时间的预算,她不知道这是好事,还是坏事。后来卓思斯拿到了两个月薪资的赔偿,但她只休息了两天,就开始到处投简历,每天都会下意识地看看手机邮箱,时不时刷新软件上简历的浏览量。
我不想她太焦虑,想让她看准机会再下手,而不是像没头苍蝇乱撞。或许我的用词不恰当,引起了卓思斯的强烈反感,我们还因此闹了别扭。
等气消了,卓思斯独自琢磨,为什么会生气呢?可能是因为被说中了吧,工作是自己唯一引以为傲的东西,她始终觉得自己可以不漂亮,可以不富有,但不能不努力。想要在这个城市沉淀下来,两个没有背景且得不到家庭助力的年轻人,几乎要拼尽全力,不能打盹儿,不能出一点差错,才能稍微看见一点希望。可这突如其来的变化,让卓思斯在站稳脚跟的这条路上,先停滞了。看着别人远去,拉开距离,像小时候一样被落下,她不能接受。尽管我觉得一切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,我认为什么都没有改变,也不会因为个把月的时间拉开什么差距。但卓思斯觉得我就要迎来工作上的新开始,我不能对她的焦虑感同身受。
又或者,爱是不能独立存在的,要确定自己有这些东西,才是值得被爱的,才会更心安理得,尽管对方并不一定在意。可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确信我不在意这些呢?或者说,她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,这是她自己的人生,她对自己的人生有要求,她想越来越好,不一定是因为爱情,我不应该去阻止,就像她的新年愿望一样。
果然,没过多久,卓思斯的新年愿望就实现了,她收到了知名乙方公司IDWORKS的面试通知,经过了三轮面试,她拿到了Offer,只不过这个公司的工作地点在北京。我以为她只是拿这个公司练习面试,可她却真的动了心。
IDWORKS还有另外一个名字,叫大厂跳板。作为国内知名互联网公司大厂的外包,IDWORKS的人经常能接触到许多一线大公司的案子和人脉,有些项目负责人做着做着,就坐到甲方那一边,进了IDWORKS,相当于有一只脚迈进了大厂。
这种诱惑力太大了,毕竟大厂带来的不仅仅是薪资上的保障,更能丰富自己的简历,像一个阶级的台阶,诱惑着年轻人争先恐后地想爬上去。
卓思斯和我谈的时候,我一开始觉得很意外,但是当我看见她手指交叉放到餐桌上坐到我对面,摆出像面试一般的姿势时,我就知道,她已经做出了决定,现在她只是来通知我的。
我坐下来后彼此都沉默了很久,我脑海里争先恐后地冒出问题,这个公司值得这么冒险吗?深圳有没有同样类型的公司可以试试呢?这家公司或者北京这个城市到底适不适合你,要不要综合考量一下?
但这些问题我都没有问出口,最先冲出来的是:如果你去北京了,那我们怎么办?
卓思斯先吞了一下口水,说:“我想了很久,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,当然我这么说,意思不是可以错过你或放弃你,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,先试试异地,以后有可能找机会我跳回深圳,或者你跳去北京。”
“可这些都是说不准的,我只知道感情的不确定性会随着距离成正比。我不太相信距离不是问题,很多时候,你就是需要一个具体的人在身边,那些问题才能解决。”
“我知道,会有风险,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面对和尝试去解决它。”
“为什么不能从根源上规避这个风险呢?”
“那如果你是我,你得到了这样的机会,你会放弃吗?”
所以我沉默了,我没资格告诉她我的心里话,因为我拥有的是一个不好不坏的工作,一个不上不下的机会,我当然可以说放弃就放弃,但这机会对于卓思斯来说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
“你去过北京吗?”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,我也只能这样问。
“出差去过,秋天很美,和我熟悉的北方一样。”
“你当初为什么来深圳?”
“因为这里发出了面试邀请,有机会。我们年轻的时候,做决定会想那么多吗?你为什么来深圳呢?你当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,真的觉得深圳适合自己,所以才来的吗?”
卓思斯问得我哑口无言,我忽然想到了亮哥,想到了冯小宁,想到我们在卧铺上度过的充满未知与憧憬的夜晚,突然都变得那么遥远。
“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北京入职呢?”
“春节后吧,还没谈具体的日期。”
过年我也回了家,我们俩微信上不停地聊天,报告自己的行程、状态,没话也要找话说,好像拼命地在提醒自己也提醒对方,我们什么都没变,但其实我们知道,心底有一些地方,已经开始松动了。
我总觉得2000年后的春节,总是差一口气儿,日子还是那个日子,人还是那些人,就是味道变淡了。老一辈儿的人说,是生活变好了,娱乐变多了。我觉得对,也不对,生活水平的确提高了,但我们这一代人长大后,人们却不再相聚,四处奔波的我们和家乡亲友的关系不再绑定,往来变成寒暄,也就少了儿时聚在一起的气氛与热闹。
妈妈仍然是春节最忙碌的人,置办年货,指挥我和爸爸打扫卫生,念叨最近发生的事,叮嘱一些新年的忌讳。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换工作和恋爱的事,主要是怕她墨迹。这是我去深圳的第五年,我隐约觉得,她也有自己的纠结,想我在外打拼,这样有出息的几率大一点,但又担心我打拼不出来,错过了稳定的年龄,还不如早早回东北,占住一个坑位,老老实实地活下去。我觉得她在担心我,有时我又觉得她只是在怕什么,这种害怕里面不光是为了我。
回到深圳后打开租房的门,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,此时的卓思斯也已经坐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,我开着门,坐在沙发上,既想她顺利,又想她不那么顺利,深圳可以是接住她的退路。
这个房间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,我从未如此想要逃离。借着准备入职新公司的档期,我开始找新的房子,需求是离新公司越近越好。
房东拆迁后得了几套房,其中有一套是顶楼复式,拆成几个房间出租,楼上楼下一共五个卧室,我是最后一个入住的,房子有很大的客厅和餐厅,开放式阳台。一共住了六个年轻人,其中有一对情侣,后来又成了一对。虽然大家都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但是却少有交流,都默契地不同时出现在客厅,即使同时出现了,也会彼此保持一到两米的距离。
妈妈听说我换了新公司,开始还问为什么换工作,但她好像又不是很在乎,或许她一直都觉得我这种打工的,任何工作都是临时的,她只关心报酬,然后就试探性地问我月薪多少。我说刚开始在这干,算上补助两万多吧。
妈妈叹了口气,偷偷给我讲了个秘密,她说她刚下岗那会,还偷偷去卖过刨冰,夏天的时候,去刨冰厂一毛钱一袋进货,到最热的地方卖,五毛钱一袋,背着一个塞满棉花的泡沫箱。
第一天她只卖了两块钱,回去的路上因为中暑倒在了路边,路人把她扶到树下,她拿出一袋刨冰打开喝下去,很甜,只是一毛钱。她在树下想,自己什么时候能有两万块钱呢?
之前去新公司和谢总谈工作的时候还没搬家,从桃园地铁站坐两站就能到高新园站,早高峰等到的第一班地铁我通常都挤不上去,一定要等第二班,才能努力挤上去。地铁门像夹娃娃一样慢慢关紧,乘客左右看看有没有夹住谁的书包,然后人群回弹,脸紧挨着铁门玻璃,给外面没挤上来的人做个鬼脸。地铁到深大站会下去很多人,有鹅厂的员工,也有其他在科技园上班的人,然后才是高新园,走出地铁口,就能看见新公司大楼了。
搬家后我步行上班,从大冲到高新园,只需要过一个深南大道即可。第一天上班的时候,路过车水马龙的深南大道,心里有各种各样的感慨,好像自己在深圳的几年人生,都是这条街串起来的。
过了马路没多远,就看见一群人在排队买早餐,我看队伍虽然很长,但是每个人都买得很快,于是我也排进了队伍,那是一个卖油条豆浆和茶蛋的早餐点,就在TXL的对面。我要了标配的豆浆和油条,微信支付扫码的时候--别差,怎么都扫不出来支付页面。
早餐摊的老板大手一挥说,你走吧,明天再给我补上,不要耽误我做生意。我愣住了,诧异地看着老板,你不怕我赖账吗?同时我也感受到了身后的目光,转身看看排队的人,识相地离开,老板确实不会在意这点皮毛,而且老板也知道,在这里上班的年轻人,很少会赖账。
不知道为什么,我会想起刚来深圳时,早上遇见的那个边吃米粉边赶路的人,然后是刚才面目模糊的早点摊老板,这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,什么是深圳速度。
新公司叫恒泰,主要做电子产品的主板业务,是全球这个行业的龙头。公司自己有一栋大楼,大企业的标配,整个公司算上工厂一共将近四千人,很多人虽然是同事,但一起工作了好几年互相都不认识,公司百分之八十是出口业务,主要市场在欧洲,因为获得了大量的用户数据,总想拿这些数据做点什么,所以对外总说自己的研发部门是单独的互联网公司,这样估值能高一点。
我们部门主要负责研发新的硬件产品,具体方向没有规定,要求产品好玩就行,尽量做出爆款,形成产品印象,收集用户数据。部门由谢总牵头,产品经理、项目和设计师一应俱全。我在部门的定位是产品经理同时兼任设计师,我觉得这种模糊的身份可以让我接触更多,学习更多。
和职业定位一样,部门也很随性,做什么都跟闹着玩似的。我们研发过一款打鼾枕,在你打鼾的时候通过震动调节,让人停止打鼾,说白了就是在你打呼噜的时候捅你一下,有没有效果都是很随机的。
一个小伙在网上看见了,觉得自己是刚需,他刚谈的女朋友说自己睡眠特别不好,如果未来男友打鼾特别严重,那她肯定要分手。
小伙当时撒谎说自己不打鼾,其实他鼾声如雷,所以一直不敢和女友睡。女友都着急了,几次提出去他家做客,都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,太正经了,不禁让人怀疑他某方面是不是有问题。直到他看见了我们的产品,于是买了一台,自己做了测试,看见产品检测的睡眠质量和曲线,觉得产品还算靠得住。于是约了女友来睡,结果鼾声震天,女友第二天就和他分手了,小伙拿着产品来找我们哭诉:“还我女朋友。”哼哼唧唧眼镜都哭掉了。
年轻人找对象容易么,同事说买个--做补偿吧,谢总没说话,送人家走的时候90度大鞠躬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日企。
开始我以为只是我们部门这么随便,后来发现很多部门都很随性。研发部换新办公室,行政通知给大家买了新椅子,销售总监领着我们把旧椅子全扔了,然后问行政新椅子去哪领。行政说还在路上,估计下周才到,于是我们站着工作了一周。
我做的产品如果大老板不点头,就做不下去。无论你创意多好,方向多准,你都得努力猜,或者努力编,硬往上撞,让驴唇尽量对准老板的马嘴,有同事私下开玩笑说,感觉自己拿的不是工资,而是片酬。
有时候大家前期调研、规划、产品雏形全都出来了,拿给大老板看,一句话就给否了,大家都很失落,大老板不在乎,还安慰我们慢慢想,不着急。
谢总回来开动员会,给大伙打气,结果所有人都心不在焉,谢总只好敲了敲桌子问大家:“在吗?”我第一次觉得我们真的是互联网公司,大伙终于回过神来,正了正坐姿。
谢总做了收尾发言后,想鼓舞一下士气,大声喊:“请大家给我些动力。”
我好死不死地在下面接了一句:“驾。”
会后谢总单独留我,希望我放下个人情绪。我说:“这么猜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?他就一定对吗?”
谢总说:“不是他一定对,而是无论对错,都是他为这个结果负责。”
那天我忽然有点理解,大老板总说站在他的角度去思考是什么意思。一时间的被说服让我沮丧,因为我完全不知道从他的角度思考,到底应该做成什么样,还是只能靠蒙,因为一个人的想法随时都可能变,无论他是怎样的企业家,他也是普通人。
那天晚上我走到高新园地铁口的时候,看见公司的一个男同事在兼职练摊儿炒饭,他站在三轮车前,业务熟练,一看就已经干了一段时间。我认识他,但叫不上名字,买一份支持下吧,想寒暄,又怕他尴尬,只是默默看着他炒饭。眼看着快炒完了,城管来了,小伙子骑车打火,回头对我深情怒吼:“你一定要等我。”
那是韩剧般的诀别感,我在风中手足无措,只能挥动着刚扫完付款二维码的手机,深情回应着:你早点回来。
申一斯是茂名人,家里孩子多,父母顾不过来,很多事就得靠自己努力,他白天在公司上班,晚上自己推车出来炒饭,老婆孩子在东莞,自己留在深圳,他的岗位薪水不低,但他还是坚持有空就出来赚一点。
“结婚前,这点钱我是看不上,晚上到处玩,有孩子就不一样了,一块钱不嫌少,一万块也不算多。”小申一边炒饭一边和我说,其实他工作也很忙,出摊很少,他只是把这些当成解压的方式。
申一斯跟我讲,我们身处的时代,是一个大数据的时代,你的生活行为习惯,会形成有迹可循的数据,而人工智能是手段,它的底层逻辑是数学,用公式推算出用户的规律和需求,给出合理的答案。
我问他人工智能可以干那么多事,会不会有一天把人也替代了。
申一丝斩钉截铁地回答:“不会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有样东西人工智能永远学不会。”
“是什么?”
“在规则和慈悲之间去衡量。”
我想了一下:“那它要是有一天学会了呢?”
申一斯笑了:“那它就不再是机器,而是活生生的人。”
一斯的微信名叫无名小生,接触多了,发现他是个很有想法和原则的人,勤恳老实做事,也很有底限。公司研发过一款智能手环,用于智能养老事业,通过判断老人的心率睡眠,进行健康监测和危险预警。时间久了根据长期积累的数据,给出一套适合用户个人的生活习惯建议。
这个项目人工智能方面是申一斯负责的,产品卖得还行,隔壁负责教育产业的老总,想把这个手环应用在学生身上,判断学生的健康状态、睡眠情况,然后推送给家长。
这件事遭到了申一斯的强烈反对,他觉得对老人的健康数据监测,是一种负责,但是对孩子的精神状态监测,是一种监视,孩子应该拥有独属于自己秘密的权力。他和隔壁部门的总监大吵了一架,拒绝执行,也坚决反对人工智能部门的人接这个案子,闹得公司很不愉快,他成了公司的不安因素,最后被劝退。
他整理东西下楼的那天,我想送送他,但他不让,开玩笑一般和我说:“企业生存守则知道不?如果我被众人推倒了,你也得推我一把,我可不希望你因为我挨骂。”
我还是坚持送他,深圳的时间总是很快,不知不觉我已经来恒泰半年多了,我们俩一人拿着一罐冰可乐,坐在刚营业的万象天地对面,看过往的行人。穿着橙色工装的清洁工人,看着像外地来的阿姨,抬着木桶用力地走路,身高到我腰的孩子拿着传单害羞地谁也不敢给,我接过一张,他笑了一会,骑电动车的快递小哥避让着行人,帽子歪了浑然不知。我们俩,就坐在那看着大家努力地活着。
申一斯忽然问:“你有职业规划或职业追求吗?”
我听见他这样说,有点尴尬,沉默地摇头。
他又讲:“所有的产品革新,都是技术先革新,今天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技术,都是为了市场而不停寻找着突破,即使革新了,也只是打着改变人们生活方式的幌子,寻找商业路径。数据的时代,其实就是个人化定制的时代,但可惜的是并不是为每个人定制。今天早上在地铁里,我看见一个挤早高峰的小儿麻痹,我当时在想,自己能为他做点什么呢?”
我原来觉得这样的人很天真,我现在觉得我会这样想才真的很可笑。申一斯端着箱子进了地铁,我看着他的背影,想起他的那句话,活生生的人什么样,得有犹豫,纠结和取舍,在中间留余地,知道什么能干,什么不能干。
我回到公司的时候大家还在议论他,说他顽固,没有情商,不会处事。我从未像那天一样如此厌恶自己奋斗的地方,不反抗,听话,任劳任怨。圆滑挺好的,让人感觉有情商,和每个人都能相处融洽。
但我并不想这样活着,不想为了迎合而隐忍,更不会在别人抗议时自己微微一笑,露出早已看破抗争无用的轻蔑。我知道,自己会喜欢那些特征明显的人,如果你惧怕被一部分人讨厌,那你也配不上被一部分人喜欢。
想到这,我忽然觉得自己和申一斯有点像了,还是说,我们本来就会被那些和自己相像的人所吸引呢。
对于异地恋来说,比起你摸不到听不到真实的反馈,更让人崩溃的是你感受不到她的情绪,你无法通过简单的几个字来判断,今天她是否顺利、快乐或疲惫。微信上简单的一个“嗯”字,你不能确定是要开始忙了的信号,还是对某段失望对话的总结。
当我们有情绪没有及时疏解,而后再视频、语音的时候,又早就跨过了疏解的最佳时机,于是都闭口不提,以为过去了就算了,其实这个情绪已经变成一个小的结节,一直存在于我们的感情之中,图谋不轨。
一开始我们半个月相聚一次,轮流到对方的城市去,非常默契,心照不宣。短暂的分别后,相聚的有限让我们更珍惜彼此,感情居然升温了,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双方有更好的未来。奔波了一段时间后,工作的影响和来回折腾的疲惫,让我们不得不降低频率,变成了一个月相聚一次,然后是一个半月一次。
我每次去北京的感觉都很复杂,莫名的熟悉感,觉得这里距离我的家乡更近,北方特有的荒凉与气候,让我觉得亲切,可当我真的考虑是否要来这里团聚时,我又会感到害怕。依托珠三角的工厂资源,深圳关于硬件的资源比北京好太多,我不确定来到北京是不是还能找到一份和现在同样待遇的工作。可能北京面临的竞争更大,这种不确定性甚至让我开始自我怀疑,我是专业的么?是勤奋的么?在过去公司的平台和行业资源的养护下,错把这些当成了自己的能力,可真要到了离开这些把自己暴露到另一个环境下的时候,我又开始胆怯。我讨厌这种反省,不自主地想要逃避。
而卓思斯完--于一种飞速学习与进步的状态,像一块干渴的海绵,拼命地吸吮,姿势甚至有些贪婪。她在工作上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,与在广告公司的状态完全不同。不像是热爱,也不是不热爱,更多的像是孤注一掷的冲锋。
HR建议卓思斯看看四惠或大望路,卓思斯就在光辉里租了一个主卧,每个月房租三千,入住当天,卓思斯只是去华贸买了点日用品,收拾了一下屋子,在家里弄了顿简单的火锅。北京晚上的天黑得很早,像老家一样,卓思斯觉得熟悉又陌生,看着窗户上的霜,模模糊糊的万家灯火,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小鸟,从一个鸽子笼,不远万里飞到了另一个,只不过这个鸽子笼里,少了一只鸽子。
卓思斯回想着我们当初为什么会在一起,第一次见面是因为亮哥的误会,我的冷静和逻辑化解了这场意外,开始对我另眼相看。后来慢慢接触,发现了我们有同样的烦恼和境遇,同样的想法和期待,因此觉得我亲切,没有距离感。我听了她的童年,她也听了我的那些犹豫和弱点,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感动,久而久之,一个人的心事变成了两个人的,她觉得轻松了许多。
后来在那个婚礼后酒醉的晚上,她听了我说的话,内心松动了一下,然后在相处的过程中,我们一起进退,一起探索这个城市,面对同样的繁华,因为相近的工作而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,从而建立了熟悉和默契,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心里就多了这么一个人。
但是为了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,只有熟悉和默契是不够的,你必须毫不犹豫地拼命往前跑,否则就会被远远甩在后面。人人都说大城市机会多,但实际情况却是普通人没有那么多机会,看似有一些选择,多数人也无从下手。通常都是每年往前走两步,很微小的两步,甚至外人看来几乎就是原地踏步。自己也找不到办法,只是逆来顺受,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等那一天的来临,那个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的时刻,这样自己才能做出决定,是回家认命,还是继续默默地爬行。
所以一旦有可以大步前进的机会,卓思斯说什么都会拼命抓住。选择北京到底明不明智,会不会太冲动,卓思斯来不及细想,也不愿意去细想,因为她明白得到和失去都不能拿来比较,因为一比较,就都失去了。
和多数乙方公司一样,IDWORKS业务多,专业水平高,同时人员流动很大,人力招人的压力也很大,公司需要有天赋、愿意努力的人从头培养。
卓思斯心里敲定,要在这好好积攒本领。一开始连软件都要从头精学,教的同事小自己三岁,他大专去了培训班,毕业就直接到这上班,已经是老手了。同批进去的每个人都不是为了钱,薪资每年也没什么涨幅,有个干了两年多的同事离职,走的时候才几千。
卓思斯刚去的时候做豌豆荚的一些banner,几个月之后,老板又拿下了鹅厂的外包。整个公司都像打了鸡血一样,不分昼夜地干活。当时的创意总监人很瘦,又颓丧,整个人像吸了毒一样,每天敲着移动白板扯着脖子喊:每个项目都是最好的项目,我们要拿出最棒的方案。不是最多钱的,最大客户的,而是最好的。
后来卓思斯开始做一些H5、演绎方式等,基本都是外包做技术,但创意、设计和画面风格都自己来。期间公司又搬了一次家,换到了望京。卓思斯又搬到了世家安园住,和两个互联网大厂的女生一起合租。
公司的工作越来越多,每天都在加班,从鹅厂的一些游戏:英雄联盟、王者荣耀,到后来网易的游戏也有。然后是展会,类似网易游戏爱好者大会,同一个公司,不同部门的活也接。一个项目做好了,就是源源不断的项目,IDWORKS就是这样变成了这些大厂最信任的外包。
卓思斯参与的第一个大项目,是给王者荣耀画地铁插画,五张图,灯箱,地铁站展出。算上创意总监,四人一小组,总监画一个Demo,给客户确认,然后迅速把这个Demo实现,每个人做一部分,接下来就是无数次的修改,连续一个月,几乎每天都加班到半夜12点。
就这样到了年底,跨过元旦和春节,卓思斯就到北京一年了。在一次凌晨的下班后,卓思斯在心底埋下了一个种子,海绵的水已经吸得快要溢出来,说不定过完这个冬天,自己就可以出去试试看了。
进入秋冬后,北京有一种说不出的美,每次我飞到这边,都会止不住地夸赞。这时候我会看见卓思斯眼睛里的星星,好像我来北京的概率变大了。其实我内心知道,我不会来北京,起码现在不会。我们俩好像陷入了一场谁会先去彼此城市的猜想拉锯战。卓思斯想让我去北京,而我想让她回深圳。
但毫无疑问,我们都被一样东西拴住了,那就是赖以生存的工作。这是我们在城市站稳的基础,不同于那些出生在大城市的本地人,我们这些离乡青年,只有先生存再谈爱,甚至连生存得不够体面,都会失去爱的资格,爱的权力,甚至久而久之,失去了爱的能力。
所以我们俩会经常讨论关于工作上的事,互相给建议,听对方吐槽。恒泰的老板是大学教授拿技术出来创业,做的企业也带着一股子浓浓的国企味,为了革新和拿数据,想要把研发团队往互联网公司的方向靠,可无论怎么靠,公司还是传统企业的面貌。组织臃肿,流程繁琐,部门之间踢球能力比业务能力还强。
我和卓思斯吐槽几次后,她建议我好好考虑这个公司是否适合我,或者我是不是应该着手准备看看外面的机会,她也可以给我留意北京的一些公司。
我陷入一种矛盾,一方面觉得她说的是对的,一方面又很抗拒她的建议。甚至到后来我开始替恒泰辩护,理由是中国许多大企业都是这样,人多的地方就有一套系统,或许看起来臃肿,但它是这个庞大企业能运转的保障,为什么一个流程需要那么多人审批呢,因为但凡少一个环节,就会有人从中搞鬼,所以企业也知道它繁琐臃肿,但没更好的办法。
卓思斯似乎也为我的矛盾而感到奇怪,她换上一种非常严肃的语气问我:如果所有企业都这样,那就一定是对的吗?至少人的感受是真实的,你不能在一个不喜欢的环境里工作,直到自己慢慢变成臃肿的一部分,然后自己也变成了臃肿的人,甚至到最后,变成了离开这种臃肿都无法生存的人。
我们俩对这个问题争论不休,甚至上升到了是否在干涉对方的层面。卓思斯说,如果本身抗拒,又怎么能做好这份工作呢?既然我们打算在一线扎根生活,那三十岁之前的时间,每一年都不能允许被浪费掉,如果你强忍着难受的工作往前走,既恶心了自己,又没有实质性的收获,这样的工作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么。
我还是硬倔着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,并且能有所收获,何况这是我自己的事情。
这句话好像是惹怒了卓思斯,她觉得如果我们的未来规划是有把对方算进去的,那另一个人的发展肯定会关系到自己,关系到我们的未来生活质量,确切地说,她不是在干涉我的自由,而是在为我们共同的未来提建议,毕竟我们都无依无靠,可以试错的成本太少。
我们在微信上聊完这些后,不欢而散,陷入了一周的冷战。
在这一周里,我经常看我们的聊天记录,后悔哪句话说得太快了,哪句应该斟酌一下,或者换个角度,我的说法就更能立得住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终于明白我之所以捍卫这个工作,不是因为我真的觉得它合理。我知道它荒诞、无理、腐败,但如果我不捍卫它,就好像也连同自己一样,被否定掉了。
我是它的一分子,我不确定我到底能不能去到更好的地方。
未完待续。。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