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:2022年12月8日。
一。
王:1996年,《秦颂》在放映时出现波折,当时的讨论未及深入展开,大家对于这部影片既熟悉又陌生,对于它的思想倾向有一定争论。当时为什么要做一个关于秦始皇的剧本呢?
周:事情是这样的,1989年初,在北京召开中国电影创作会议。当时每年一月份都要在北京开一个中国电影创作会议。从1988年开始才轮到我们这一波,当时叫做第五代导演。
当时中影公司的总经理胡健找到我,说他们想跟日本德间康快公司合作,已经签了一个战略意向,下个月德间的电影回顾展正好在西安开,他说德间先生也来,到时候我们见个面,想请你拍一部电影,等于中日合拍片。
到了2月还是3月,德间电影展在西安开幕,德间康快和胡健在宴会上找到了我,当时的主持人应该是吴天明。吴天明是“第五代教父”,当时如日中天。他们两个人找到我,就跟我聊,德间大致意思是让我准备一个剧本,中影公司和德间公司共同投资,合拍一部跟秦始皇有关的电影。德间老爷子当时岁数也不小了,要求就是只要跟秦始皇有关就行。
王:他们为什么要拍秦始皇呢?
周:日本人对秦始皇还很在意的,有的人还很崇拜他,还有秦始皇研究会。德间认为秦始皇在日本有深远的影响力,但日本人拍不出来,也不敢拍,他想请中国的导演来拍。
所以我在当年的各种采访中一再说,我们拍的是一个古代故事,我们不是历史题材。我反复强调这个,但最后还是被一些所谓的历史学家给告了状。
王:当时你们以这种方式来编剧,芦苇是什么态度呢?他怎么思考这个问题?
周:一开始芦苇还是想采取一个比较严谨的态度去考察。我们俩都在做考察,还有其他别的朋友。后来我越考察越觉得不对劲。一个是那样写不下去,一写就这不对那不对,没法编,走不下去,一走就是坑。后来我豁然开朗,我跟芦苇谈,芦苇也完全同意,那我就好弄多了。于是乎,我们就只拣了三个人,一个嬴政,一个高渐离,高渐离在《史记》里只有4行,他的名字出现了一共也就4次。最著名的一句话:高渐离击筑,荆轲合而歌,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。
王:你们挑高渐离来作为主角,是不是因为他的记载较少,反而有编剧的空间?
周:对,你说的完全正确。就因为他没记载,可以瞎编。你要是写荆轲,荆轲列传和秦始皇本纪,这两个都读完了以后是有矛盾的,彼此是冲突的,我们又落入了历史的窠臼和火坑了。我们到底按哪个来?我们按照那个来,说我们歪曲历史。我们按照这个来,又歪曲了历史。所以我们谁的都不按,自己瞎编最痛快,也没有历史的歪曲。
二。
王:秦始皇其实是中国历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个形象,是皇帝的一个极端象征。你们怎么去理解他,怎么去设定他的形象呢?
馆长就拿着宝剑,给了一个丝绒布,一个桌子,摆在上头,让我来拍。我说,我可以摸吗?他说,你戴白手套可以摸。他说宝剑可以轻松划破、切开12层A4复印纸。我不太相信,摄影机就对着拍,我自己操作,拿手托着剑柄,一点儿力都没用,就拖着一划,12层复印纸全开了,还是80克那种厚复印纸。头发搁在宝剑上,一吹,头发就断了,是我自己吹的。当时把我吓得。在《秦颂》的时候还用了这个细节,秦始皇用宝剑,把自己头发一挑,挑下来说给高渐离用。
这把剑是国之重宝。铜车马可以供人随便参观,这把剑根本不让人看。它没有生锈,一点锈都没有……当时特别有意思,我正拍着,手拿宝剑刚割完纸,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来了,知道那天他要来,但没想到他来早了,直奔着我们这屋就来了,看铜车马来了。我当时手里举着剑,没地儿放,那剑不能碰,那是国宝,我戴着个白手套举着那把剑,一看就是要杀拉姆斯菲尔德的姿势,没办法,赶紧躲。摄影机带人躲进后边那个屋了。通过窗帘我看见拉姆斯菲尔德他们进来,带着翻译,我们在里边整整躲了20分钟,就等他看完那铜车马,讲解完,我手里一直举着这个剑,不敢放下,举了20多分钟,手都发抖了。
周:没错。太有用了。真正的青铜器如果不生锈的话是巧克力色,瑞士的巧克力,丝滑漂亮极了,根本不是绿的。我们见到的青铜器全是绿的,那都叫氧化铜,不是青铜器的本色了。
王:拍这部纪录片,对您理解大秦是不是也有了很多启发?让您获得了一些理解历史的途径?
周:比看多少书都管用。我对《秦颂》美术的第一个要求必须是黑白灰,秦人尚玄,崇尚黑色,秦兵据记载服装全是黑色,没有别的颜色,但兵马俑是泥巴的,做不成黑色,所以就是泥土的颜色了,加上木本色和青铜本色。其他的蓝、绿、雪青、艳黄、品红一律不得出现,不管服装、道具还是搭景,一律不能有。所以《秦颂》的色调把握得很到位,非常精准。三个美术师,曹久平、张大千、窦国祥他们把握得非常好。
我严格要求,《秦颂》全摄制组不管投资多少钱——现在来看4000万什么都不是,但在当年是大片,比《大决战》、《大进军》、《大转折》还大,因为那三个片子加起来是一个亿。这是同一年的片子,我这一部就4000万——那么大的投资,我要求是不许买一桶油漆,秦王宫大殿所有的地板、柱子全是木头,上去以后拿喷灯烧的,把木头都烧着,烧到一定程度再灭火,然后木头就烧出筋来了,虚的木头就烧掉了,木头筋就留下了。木头全都有立体感,再用打蜡的方法全打上蜡,就那么拍的……我们只用过两处玻璃钢,这是没有办法,大鼎用了玻璃钢,如果是真铜的话,我们倒能做出来,但是没有任何一个台子能撑得住那么重的东西,还有一个是假的,片子开始,推进黄河壶口瀑布里的那一堆编钟编磬,那是因为直接毁掉了。只要是戏用道具,必须是真材实料,青铜必须是真青铜。
王:这个剧本写了五六年,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才拍?
周:这个五六年,一是德间公司倒闭了,这是最主要的原因,胡健跟他的合作也就告吹了。胡健就想办法,要跟别人再合作。我们在胡健老师的催促下不断修改、不断完善剧本。但是每一次最后都是失败,都没合作成,因为没有人投得起这部电影。
到后来我拍了《二嫫》,1993年我开始筹备那个电影,很穷。《秦颂》这个要是当时中国最大的片,《二嫫》可能就是当时中国最小的片。穷到什么程度?第一个愿意给我投资的人,我们刚开机他就说没钱了。我就跑到北京来,正好赶上了电影局厂长会议,滕进贤当时还当局长,我跟他诉了苦。他说,小周我在厂长会议上给你15分钟,你发言,把你的苦衷说给所有厂长们,看看谁能帮你。
上海电影制片厂当时的厂长朱永德说,你要能坚持把它拍完,你拿到我们上影来做后期,一分钱都不要,帮你把后期全部做完,做成完整的双片由我们上影来送审。虽然也不给我现金,但是他是表态最好的一个厂长了。我最后是通过家人借到的钱,钱都借到日本去了。有日元,还有我自己的一些钱,我自己那时候没钱,几万块钱全都拿出来……后来我就在北京做完了后期,借钱特别惨。
周:当时我太幸运了。他对我的要求简而言之就这么两句话:周导你千万不要考虑节约,你只想怎么拍好就行了。当时也是我第一次碰到这样要求的人,之后也没碰到过。对于片子的叙事、走向什么的,一概没有要求,根本不过问。
王:在开机前,你们打磨了五六年的剧本已经定稿了吧?就根据这个定稿拍的吗?
周:这个剧本是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,开始还比较单薄,后来一点点加进去。到了1995年元旦,成立筹备组,那时去北京上报名字就叫《秦颂》,没改过,我觉得这两个字挺给力的。从1月1日开始筹备,到7月底开拍,我召集所有的主创人员每天晚上一起讨论修改剧本,每天。一个字一个字地找毛病,大家都很积极地献计献策,剧本的完善绝对是无止境的。
王:如果直接翻译,很容易给人一个印象,好像就是单纯赞颂秦朝的感觉。
王:在编剧时,对于秦始皇这个形象的设定,您和芦苇之间有没有一些讨论或争论?你们怎么确定这个形象?
王:其实在历史上对秦始皇是有一个定位、有一个相对的共识的。但你们对秦始皇的评价还是相对正面吧?
三。
第二,我觉得这个人很可怜,也很可悲。因为他要做的这件事是反人类的,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。他企图统一天下人心,这不是痴人说梦吗?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颗自由的灵魂,就算在奴隶斯巴达克斯那个年代,那些角斗士,那些只能去送死的奴隶,都有自己的一个灵魂。跟你奴隶主想的是不一样的,你怎么能妄想统一天下人心呢?
如果非要让我用一句话来说《秦颂》的主题,我想表达的《秦颂》的意思,那就是:人的灵魂是不可能被别人征服的。既然这样,秦始皇不就是一个反面人物了吗?他虽然有雄才大略,但他干了这么一件荒唐可笑的失败的事情,他岂不是一个反面人物?
正好这又回溯到我的电影观上了。我根本就不认为电影里有反面人物和正面人物之分。我从小就这么认为。我认为人就是人,每一个人都是独立运转的一个小宇宙。所以我的所有电影里面就没有分过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。
王:的确,《秦颂》里的高渐离,到死他在内心都是不认同统一六国的秦王的,虽然他叫嬴政“大哥”,但是他没有屈服于秦始皇的政治身份。这使我想到《英雄》里面,无名和残剑等几名刺客,最终都是从内心认同了秦始皇的身份和行为的,从这个角度来看,我觉得这可以算是《秦颂》和《英雄》人物设定的一个区别。
周:这是巨大的区别,是世界观的区别。这不是写一本书、写一个电影剧本和人物设定上的分别,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。
王:是的。但是《秦颂》还有一个问题,大多观众看了后,还是会对于秦始皇产生一定程度的认同感,所以大家也许会认为它歌颂了嬴政。
周:我是歌颂了中国,我并不是歌颂的嬴政。就算叫秦颂,我想歌颂秦,我也歌颂的是华夏。那时候统一了,秦就代表中国。
王:也就是说,你所谓的这个“颂”里面,其实还有对高渐离的颂?
周:当然,还有对栎阳公主的颂,这三个人物。栎阳公主不畏强权,哪怕你是我爹也没用,你说我任性也罢,说我什么也罢,我就是要追求不被你控制的那一份自由。
王:影片将嬴政塑造为一个很智慧的人物,他是洞晓一切的。另外他为了“天下”也有很多权术和手腕,他说他是在顺应天道,您对片子里面的天道是什么态度?是肯定的吗?
他最后跟高渐离说,现在你看到天道的本相了吧?那就是胜利者的脸。最后他穿登基大典朝服的时候,我故意设计的,他是被太监们五花大绑一般,押着像喷气式的姿势,跟斗走资派似的,因为那件衣服很难穿,这既符合情理,又看着特别难受,皇帝怎么变成了这样?他作为始皇帝,一统天下的这么英雄伟大的一个人,他哭的权利都没有,他只敢一个人偷偷跑到登基天台的顶上,谁都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,偷偷去哭,他混得太惨了。但他说得特别狠,他告诉高渐离,天道的本相就是胜利者的脸。当然是他自己的脸了。
王:当这个片子里面说“天道就是胜利者的脸”的时候,你对这样一个观点是什么态度?
周:我自认为我在拍电影时有一个优点,就是:我不告诉你,我没有答案,答案自在观众心目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