阁楼光线昏暗,看起来有些阴森可怖。
顾笙扶着陈旧的家具,一步步走到窗前,她最近胃口很差,没有按时进食,身体太过虚弱,走几步就会气喘吁吁。
窗户被铁条钉的严严实实,只因最初搬到这里的时候,顾笙打破窗户玻璃,试图从三层高的阁楼上跳下去找她的陆子初。家人吓坏了,当天就封了这扇窗户。
顾笙听着敲敲打打的声音,她很害怕,缩在墙角里,掩面嚎啕大哭……他们夺走了她的期望。
大四那年,顾笙21岁。陆子初对她说:“阿笙,你先回美国,最迟半年,我去找你,你等我。”
后来呢?后来的事情顾笙都忘了。
21岁那年,顾笙在美国出了一场车祸,一病六年,近乎病态的想念一个叫陆子初的男人,天天念叨着他会来接她,浑浑噩噩的活着,所有人都说她疯了。
最初,她还会跟别人说:“我不是疯子。”
“每个疯子都不承认自己是疯子。”
他们眼神太冷,顾笙望着窗外,任由悲喜淹没在一方天地里。
在房间里关的时间太久,后来顾笙真的疯了,痴痴傻傻,今夕不知明日,病了五年,近年才有所好转,意识开始慢慢恢复清醒。
有关于过往,21岁之前被顾笙铭记。21岁之后被顾笙遗忘。
2月末,西雅图春暖花开,明媚的阳光被窗户上深嵌的铁条撕裂成摇曳的光束。
顾笙伸出手,手心明晃晃的,她的表情有些木然,缓缓握紧光束,然后再颤颤的松开。她笑了,还好,温暖还在。
她已经很久没有再说过话了,每天就这么呆呆的坐在阁楼里。
有时候她会想,如果陆子初来接她,也许她会语气轻松的跟他打招呼:“嗨,陆子初,好久不见。”
但她很快又落寞的笑了,一别6年,顾家从旧金山搬到了西雅图,他还能再找到她吗?他是否还记得她?
也许,早已忘了她吧。
楼下客厅里响起电视声,她站在原地,静静听了一会儿,好像是NBA球赛直播,她记得陆子初很喜欢篮球赛,他此刻也在看球赛直播吗?
此时,陆子初的确在看NBA球赛直播,不过不是在电视机前,而是在纽约现场。
当晚有媒体报道:著名模特卡尔和中国房地产富豪陆子初观看NBA球赛,举止亲密,被疑暗中秘密交往……。
绯闻,陆先生在纽约。
美国,纽约。
2月末的纽约,阳光还算温和,但陆子初的手和脚却有些凉。
女秘书见老板走出酒店,已经眼明手快的打开了后座车门。
细算下来,向露跟在陆子初身边已经有五年了。身为老板,陆子初对公司员工很大方,但他在日常生活细节上却极为苛刻。比如说他畏寒,所以身为秘书,向露会随时准备一只保温箱,里面装着清一色热毛巾。
向露坐上副驾驶座,关上车门,拿出一条热毛巾递向后座。
陆子初暖了一会儿,擦了擦手,指尖这才有了暖意。
向露把毛巾收好,又把经济报和娱乐报递了过去,她是有心的,今天刻意把娱乐报放在了经济报上面。
陆子初垂眸翻看报纸,向露手背碰了碰司机手臂,示意他开车。
车内一时很静。
今天八卦男女主角分别是中国富商陆子初和中美混血女模卡尔。大意无非是两人NBA赛场现身观赛,暧mei互动,恋情扑朔迷离……。
仅仅看了一眼,那张娱乐报纸就被陆子初随手扔到了一旁,认真留意起经济动向,对绯闻缠身并不上心。
车行半小时左右到了酒店,在这里有一个重要会议需要陆子初现身出席。
向秘书先下了车,打开了后车门,司机这时候也下车站在了车身旁。这是规矩,给陆子初做事马虎不得。
“预订餐厅,中午我要和她共进午餐。”陆子初下车吩咐向露,整理了一下西装,迈步朝酒店走去。
……。
美国,西雅图。
临近黄昏,6岁的小女孩手中拿着一张照片,踩着楼梯匆匆上楼。
顾家楼梯很长,从下面往上面看,黑漆漆的,通向未知的尽头。其实那个未知有抵达的彼岸,那里囚禁着一个沉静如水的女人,偶尔挣扎绝望,长时间无悲无喜,被时光掩埋。
楼梯墙壁上处处可见顾家成员照片,有男主人顾行远,女主人沈雅,儿子顾城,儿媳徐秋,孙女简,惟独没有女儿顾笙的照片,就连全家福里也没有她的存在。
在顾家,顾笙是一个多余的人。
两年前,顾行远食道癌去世。
昨天早晨,沈雅翻看娱乐报,看到“陆子初”的名字,突发性脑梗塞,眼前一黑,直接栽倒在地。虽然救回来一条命,但现如今还在医院里躺着。
徐秋守在医院里。顾城是律师,早晨开车去医院探望母亲,然后再匆匆驱车赶往律师事务所。他负担一家老小的温饱和开销,不忙碌难成活。
“简,下来。”楼下有人开口,低沉,严肃。
顾流沙咬了咬唇,把照片装进口袋,无奈转身:“好的,爸爸。”
写给他的信,石沉大海。
阁楼常年上着一把锁,那是顾家的禁地。
顾城准备晚餐时,顾流沙趁其不备,偷偷上了阁楼。
阁楼上有一个小暗窗,顾流沙需要踮起脚尖才能拉开铁板。
房间里摆放着一个朱红色大衣橱,年代久远,橱身斑驳,早已看不清楚它的外貌,但橱身上深嵌的大镜子却依然光滑可鉴。
借着廊檐下的光,镜子投射出房间一角,空荡凄凉。
房间光线幽暗,顾流沙吃力的抓着小窗口,轻轻叫了一声“姑姑”,没有人应她。过了几秒,她开始改变称呼,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,伸到暗窗里:“顾笙,照片,你要的照片,我帮你找到了。”
窗口终于出现了一双眼睛,黑白分明,清冷透彻,没有温度,毫无人气。
顾流沙并不害怕,察觉手中照片被顾笙抽走,这才把手臂从暗窗里缩了回来。
她不喜欢别人说顾笙是个女疯子。因为顾笙不会又哭又笑,更不会振振有词喋喋不休,相反的她很寡言沉默,那双美丽的眸子很多时候都是静止不动的。
如果有人发现了顾笙的存在,轻蔑的唤她疯女人,顾流沙会执拗的跟那个人解释:“我姑姑不是疯子,她只是……只是找不到那个人。”
声音很低,宛如孩童密谋私语,顾流沙不确定顾笙有没有听到,她只知道,铁板被无情拉下,顾城把她夹在臂弯里,转身朝楼下走去。
顾流沙挣扎求情:“爸爸,求你,放姑姑出来吧。”
顾城置若罔闻,下楼步伐加快,“放她出来只会伤人伤己,我们这是在保护她。”他不能让邻居再次把阿笙送到精神病院,是心狠,也是不忍。
“陆子初——”顾流沙想起一人,激动道:“爸爸,拜托你去找陆子初,姑姑见到他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顾城脸色忽然阴沉下来。
那个男人毁了阿笙,他从来都不是顾笙的救赎,而是灾难。
现如今,陆子初身为金融界权贵,睥睨商场,众人环绕,身边更是女人无数,大概早已忘记了阿笙的存在。即便记起,又能如何?他能接受现如今支离破碎的阿笙吗?
他和她早已回不到最初,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,注定只是阿笙温暖自己的一场梦。
陆子初这种人,他们顾家惹不起,至少还能躲得起。
……。
阁楼里,顾笙紧紧攥着照片,手心有些湿。
照片中,她依偎在他怀里,她笑得清浅明媚,他笑得宛如月光清雅。
——子初,近日我有些嗜睡,时而清醒,时而迷糊,照照镜子,好像开始有白头发了,你别嫌弃我。。。。
相亲,陆先生喜欢泰戈尔。
晚餐时,顾城叮嘱女儿顾流沙:“这两天你最好不要到阁楼上面去,你奶奶住院这件事,不能让你姑姑知道。”
顾流沙沉默,6岁的孩子已经过早学会了倔强。无言,宣示着她的反抗。
顾城皱了眉,表情较之以往更加严肃:“我在等你的回答。”
“ok。”顾流沙一口气喝完牛奶,留给顾城一道小小的背影。
只余一人安坐的晚餐桌太显空旷,顾城疲惫的靠着椅背,沉沉的闭上了双眸。
漆黑的夜,有女子声音沿着旋转楼梯漂浮在室内每个角落里。
“你静静地居住在我的心里,如同满月居于夜。”
泰戈尔的诗句,顾笙最爱这一句,似是承诺,反复吟诵。
她声音平静,但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,灵魂宛如她的命运颠沛流离的太远,早已不知归处……。
饭菜早已变凉,顾城吸完最后一支烟,捻灭,走进厨房。
窗外,很黑。有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,稀薄中夹杂着淡淡的粘稠。
顾城端着晚餐和牛奶上了楼。
“哥,放我出去吧。我不闹……”
阁楼里响起顾笙的呢喃声,很轻,但却字字清晰。
顾城手指蜷缩,端着餐盘站在房门外,良久没有再动。
……。
陆子初回国已经是3月初了。
3月5日中午,陆子初有约,相亲。
相亲是母亲韩淑慧一手安排的,推拒已晚,只能赴约。女方父亲在商界颇有名气,陆子初和他在一起吃过饭,既然有所往来,总不能失了礼数。
方欣看到陆子初的时候,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,面前放着一杯柠檬茶,冒着热气。
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,正好可以看到陆子初的侧脸,轮廓冷峻,只是静静的坐着,就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。
相亲多次,方欣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心跳加速,什么叫紧张不安。
方欣目光羞怯,把书放在餐桌一角,坐在陆子初对面:“抱歉,我刚才在书店买书,一时误了时间。”
“不妨事。”陆子初放下报纸,手指搭放在茶杯上。
方欣不敢看他的眼睛,只敢盯着他的手指看,指节修长性感,指甲修剪的很圆润。她紧张的连气也不敢出。
“喜欢泰戈尔?”
清清冷冷的声音,方欣愣了愣,终于抬眸看向陆子初,只见他深深的凝视着那本泰戈尔诗集,淡漠疏离的眼眸里竟有了柔和的光晕。
“喜欢。”方欣回答很简洁,来之前看过不少有关于陆子初的报道,他似乎偏爱女子寡言。
陆子初眉眼间竟隐隐透露着有情:“有特别喜欢的诗句吗?”
“有。”
方欣内心激动,猜测像陆子初这样的男人,究竟会偏爱哪句诗词。
想了想,这才开口:“只有流过血的手指,才能弹出世间绝唱。”
方欣留心查看陆子初的表情,他嘴角笑容依旧,喝茶时有些漫不经心,不知在想些什么,眼神却恢复了如常淡漠。
放下杯子,陆子初声音很淡:“挺好。”
简短两个字,却让方欣意识到:相亲被她搞砸了。
彼岸,爱情邂逅6年。
3月5日晚上,彼岸酒吧。
“彼岸”老板名字叫石涛,31岁,陆子初的同学兼好友。
石涛,外号石头,喜欢自由随性的生活,人生贵在享受,周围朋友谁都没有石涛活的潇洒自在。
陆子初回国后饭局比较多,来彼岸之前,刚结束一场饭局,半瓶烈酒入腹,虽说表面依然面不改色,但确实是喝多了。
专属包间里,石涛端了一杯温水递给陆子初,忧声道:“你再这样下去,迟早会逼死自己。”
“什么?”陆子初揉着太阳穴,头疼的厉害。
石涛看着陆子初直摇头,出去片刻,再进来时,手里多了一份报纸。
头刊图片,陆子初和卡尔餐厅秘密约会,虽然偷~拍角度不好,但脸部轮廓却很清晰。
陆子初瞥了一眼报纸,表情平静。
石涛问:“还在找她?”
“没有。”陆子初语气颇淡。
石涛叹气,“已经六年了,还是忘不了吗?”
“……忘了。”
陆子初语调如常,放下水杯,拿起外套:“走了。”
酒吧喧哗吵闹,石涛站在门口,看着陆子初渐渐消失的背影,失神良久。
忘了吗?
如果真的忘了,又怎么会忌讳别人在他面前提起“她”
6年来,陆子初像个无头苍蝇,茫无目的的寻找着顾笙。
醉酒的时候,他把手臂搁放在眼睛上,长相那么好看的一个人,笑起来竟是异常的难看。
他说:“美国那么大,你让我去哪儿找你?”
他在美国,只和当红明星传绯闻,住宅固定,哪怕出行不便,却从来没有搬家的打算。
别人不知道为什么,石涛却知道原因。
顾笙消失6年,细细想来大概有两种可能。
第一种:顾笙不幸遇难,意外死亡。
第二种:顾笙见异思迁,爱上了别人,所以抛弃、遗忘了陆子初。
陆子初朋友们担心的是前者,害怕陆子初会接受不了打击。
顾笙朋友们担心的是后者,害怕顾笙会辜负陆子初。
T大校园,不分男女,人人都爱陆子初。
仰之,慕之。
陆子初不担心前者,也不担心后者,他利用女星名气,无非是希望顾笙能够在美国看到他。
多年前,他大病一场,梦里呢喃:“纵使你不再爱我,至少要当面跟我说清楚。只见一面,可好?”
有时候,石涛会很憎恨顾笙。
如果她还活着,怎能如此绝情避不相见?
……。
司机陈煜把车停在了T大校门外,是陆子初的意思。
已是深夜,接近凌晨,校门口行人不多。
“啪”陆子初点了一支烟,车内没有开灯,烟头发出明明灭灭的光。
有手机在陆子初贴身口袋里震动着,他置若罔闻。
声断,口袋里的手机缓缓归于平寂。
汽车内,男子开口,呢哝不清:“开车。”
声音似有哽咽。
记忆苍白,信件在角落里唱歌。
他喝了点酒,为了安全起见,司机陈煜开车送他回家。
陆家宅院古色古香,进了大门,触目就是花园和偌大的荷花池塘,如果是白天,兴许还能看到池塘中畅游嬉戏的金鱼。
鹅卵石阻断了花园和池塘的亲密,穿插而过,直通陆家三层小洋楼。
韩淑慧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吃水果,电视里播放着年代历史剧,见陆子初走进来,也不说话,指了指一旁的沙发。
她有话跟儿子讲。
陆子初坐下后,倒了一杯水,问韩淑慧:“我爸呢?”
“老战友聚会,一时半刻回不来。”韩淑慧皱了眉,看着陆子初,难免有些不悦:“你在美国绯闻缠身,你爸听说后气的不轻,他不在家也好,免得你们吵起来,我夹在中间难做人。”
陆子初只顾喝水,并不搭腔。
韩淑慧试探道:“你觉得方小姐怎么样?”
“不合适。”大概乘车回来时,开车窗散酒气吹了风,陆子初头有些疼。
韩淑慧强压怒火,气的胸口起伏,“方欣哪里不好了?虽说方家不如我们陆家有背景,但娶儿媳妇最重要的是人品,其次才是家世。方欣那个孩子性情很温顺,我看着也很喜欢……”
陆子初放下茶杯,声音不大,韩淑慧却吓了一跳,儿子虽说淡漠冷清,但却从未在她面前发过火。
陆子初起身,离开前语气生硬:“我对她没兴趣。”
韩淑慧恼了,跟在陆子初背后,愤声道:“你对谁有兴趣?顾笙吗?你还嫌那个女人把你害的不够惨吗?”
这话,如果放在以前,韩淑慧是万万不敢讲出口的,尤其还是当着陆子初的面。
今天实在是气糊涂了。
陆子初僵了步伐,脸色发白,但仅仅只有一瞬间,很快就恢复如常,神色冷淡。
毕竟是自己的儿子,看着陆子初离去的背影,韩淑慧后悔不已。
……。
陆子初在外有私人住宅,单栋别墅,坐落在几年前陆氏新开发的富人小区里,房价惊人,环境清幽。
薛阿姨在陆家工作多年,虽说是保姆,却把陆子初当亲人看待,如今见他醉酒头疼,跟在陆子初身后絮絮叨叨了很久,直到陆子初拿了睡衣去洗澡,这才作罢。
薛阿姨再进来时,陆子初已经洗完澡,正站在窗前吸烟。
他穿着黑色睡衣,越发衬得身材修长,如今独立一隅,气质卓然,但骨子里却透露出令人难以忽视的冷漠疏离。
薛阿姨把茶杯放在桌上,站在原地,也不走近,迟疑片刻,这才劝道:“少吸烟,对身体不好。”
陆子初不说话,薛阿姨离去前喉间的叹息萦绕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隐隐惆怅。
白瓷杯里,漂浮着几瓣小菊花。薛阿姨煮的茶,味道香冽。
由热到凉,无人品尝。
……。
吴奈直接开门见山:“你抽空回一趟望江苑。”
听到望江苑,陆子初片刻闪神:“怎么?”
“你家邮箱里塞满了信件,新邮件塞不进去,邮递员快急坏了。”
震惊,一个女人的来信。
多年来,商业奇才陆子初有个众所周知的怪癖。
陆氏集团旗下有个赫赫有名的模特公司,一年四季,每隔三个月,一定会有当季新潮婚纱面世。
那些穿着婚纱,行走T台的模特们有着共同的标志:眉眼笑意清浅,气质宜室宜家。
只有这个时候,眉眼寡淡的陆先生才会偶露笑意。
有人猜测:“陆先生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女人,并且经年不忘。”
T大的老师学生们,彼此间心照不宣,他们知道那个女人除了阿笙,想必不会是旁人了。
阿笙这时候已经看到了陆子初,木然的眸子里有光华流转,竟站起身,慢慢迎向陆子初。
细心的同学会发现,陆子初的眼神变了,眸间温柔融化了淡漠的眉眼。
就是这样的目光,曾经让很多人意识到陆子初选择和自己的学生在一起,是慎之又慎的。
昔日恋人分隔六年,朋友酒吧四目相望,眼眸温情,足以转移很多人的注意力,但还是有人发现阿笙右手攥得很紧,指缝间似乎有黑色粘稠物溢了出来。
手松开,那是一颗看不清形状的黑巧克力。酒吧室温很高,再加上之前一直被阿笙攥在手心里,黑巧克力早已在阿笙手心里融化了。
如今,阿笙把黑乎乎的掌心伸到陆子初的面前,嘴角笑容宛如初春的露,模糊的声音从生涩的喉咙里迸发而出。
“子初,很好吃。”
一时间,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看着阿笙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他们断不会相信阿笙会做出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来。
陆子初异常沉默,但他的表情却是极为平静的,眼睛里的笑意甚至还未完全退去,被灯光蒸发出潮润的光。
石涛想上前,却被吴奈抓住手臂,他这才察觉到吴奈竟然在发抖。
江宁变了脸色,她没想到,那颗巧克力竟一直被阿笙攥在手心里舍不得吃。
每个人都发现了阿笙的异常,唯有粗线条的关童童尚未察觉,原本想上前打破僵局,却因为陆子初的举动,僵住了步伐。
陆子初竟在众目睽睽之下,握着阿笙的手,舔舐着她掌心的那些巧克力。这个资产惊人,面对美味佳肴都挑剔不已的男人,在这一刻竟不嫌脏的吃着黑乎乎的巧克力。最重要的是,他在微笑,没有难堪,没有尴尬,只有平静和包容。
酒吧太过寂静,以至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,就在众人被这一幕打动,感慨万千时,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道异常尖锐的惊呼声。
阿笙站立的位置上,不知何时竟有一滩水渍溢了出来。
阿笙看到了一张张震惊的脸庞,茫然的正欲低头,却被一股大力紧紧的搂在怀里,他把她抱得很紧,阻挡了别人偷窥她的视线。
那人对她说:“阿笙,巧克力很好吃,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巧克力。”
她疯了,五年去哪儿了。
2012年6月,阿笙。
子初,前些天我闯祸了。
有一天,母亲走进我房间,她说外面太阳很好,问我想不想出去走走。我连忙点头,我已经很久没有外出了,身上好像都有霉味了。
太阳很毒,母亲留我一人在门口,她回去拿遮阳伞去了。
我想问问你怎么还不来接我。可她不借,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,我抢了她的手机。
那个女人把我脸抓伤了,她骂我是神经病。
我不是神经病。子初,你知道的,我不是有心的,我只是太想念你了。
……。
2012年8月,阿笙。
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出去了。
母亲说我伤人伤己,最好呆在房间里。
我不怕一个人,我怕的是沉甸甸的回忆,忽而清晰,忽而模糊,如同我的神智。有很多事情,我都不记得了,但我却记得一个男人的名字,他叫陆子初。
我混淆了时间,嫂子那天给我送饭,她对我说,现在已经是2012年了,这里不是旧金山,而是西雅图。
房间很安静,静的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我想哭,但却哭不出来,不是害怕,而是畏惧。已经五年了,我的五年哪去了?
嫂子一定在骗我。
……。
2012年8月,阿笙。
原来,我真的病了,疯了。
我父亲一年前死了。
我没印象,我那时候生活在一片迷雾里,失了孝道。
我给母亲下跪,“放我出去,就五分钟,我只想给爸爸磕个头。”
母亲同意了,我把头磕出了鲜血,但我不痛。全家人都在哭,他们哭什么呢?
那天,我看到了简。她是我哥哥的女儿,很小的孩子,喜欢笑,她不怕我,不怕人人口中的疯女人。
她说:“姑姑,别担心,你写了那么多日记,我每隔半个月撕几张给他寄过去,他如果看到这些信,就一定会来接你。”
子初,我摸着她的头发,手指竟然在发颤,她的头发很软,我的心却碎了。
5年过去,你在旧金山找不到我,大概早就把我忘了吧?你会不会埋怨我,恨我?
你别恨我,我不是故意的。我有太多的不明白,好像一直在犯错,躲在无人角落里,一病经年,负了你的情。
我对不起你。现如今我这样,我已不敢再等你。
……。
客厅内。
吴奈不敢吭声,看完其中一封信,眼眶已湿。
胸闷异常,一颗心沉沉的往下落。
疯了?那个平时寡言聪明,笑容浅淡的阿笙,竟然疯了。
“子初,你跟我说说话。”吴奈忽然很担心陆子初。
难怪吴奈会担心了,陆子初全身都在发抖,紧紧攥着信纸,喉结颤动,好像随时都能哭出来一般。
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近乎死绝般的崩溃。
那个冷静如斯,善于隐忍克制的男人,再也承受不了内心涌起的痛,把那些信纸贴在他的脸上,失声痛哭起来。。。。
午后微醺,梨花盛开。
美国,西雅图。
春末气候情绪多变,乍寒乍暖。昨夜大雨侵袭,今日竟是艳阳高照。
3月8日那天,阿笙走出阁楼,扶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,她脚步虚浮无力,一度以为自己会踩空失重滚下去。
阿笙站在院子里,阳光照在她的脸上,片刻眩晕。
她今天穿着一条白色棉布长裙,外罩一件黑色针织衫,一双深蓝色运动鞋,院子里泥土湿润,鞋底沾了湿泥。
顾城跟在阿笙身后,面对他的妹妹,很多时候他是无力的,因为他治不好她的病。
多年前,他知道了陆子初的存在。一眼相见,他就深深的意识到,陆子初对女人来说是--,美好惊艳,才情雅致,远观赏心悦目,一旦靠近,无疑将悲喜全都交诸给了对方。一如阿笙,纵使寡言寡语,遇到陆子初,终究一醉。
现如今,阿笙逆着光,麻木的站在院子里,顾城不其然想起那日:阁楼上,阿笙趴在桌上睡着了。
日记本上,字迹被眼泪晕染,模糊不清:“时光偷窥我的不堪,触目所望,竟是满目疮痍。”
顾城期待而又难过,心内只剩怅然。
可阿笙毕竟还是开了口:“妈妈不在家吗?”
“阿秋陪她外出旅行,不在家。”
母亲沈雅脑梗塞住院,阿笙不宜知晓。
“今天是她生日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阿笙表情沉静,期待化成了泡沫。
3月8日,属于中国女人的节日,同时也是母亲沈雅的生日。
阳光下,热气蒸腾,阿笙温和的语气中夹杂着太多的千帆过尽,隐隐落寞。
顾城看着她,眸子莫名的疼。
“要不要出去走走?”他对阿笙说话,却不看她。
阿笙低下头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,盯着沾染泥土的运动鞋,情绪淡淡的:“不了,如果我犯病头脑不清楚,别人会笑话你。”
一句话,撞疼了顾城的心。
前年开春,院子里种了两棵梨树。昨夜雨大,枝叶上还顶着未干的水珠。
顾城从身后抱住阿笙,紧紧的,眼眶微微泛红,“阿笙,国内气候温润,想必梨花早已绽放枝头了。”
阿笙抬眸看着含苞待放的梨花,微风吹来梨花气息,苦中带涩,香中带甜。
宛如她的回忆。
……。
北方城市到了三月中旬,郊区梨花盛开,凝着清淡的香。
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,通往机场。
车内,空气粘稠凝滞。
陆子初透过车窗,望着沿途梨花林,眼眸氤氲如水。
微醺的午后,窗镜上映照出他的面庞,不知不觉间,竟已垂垂老矣。
沧海桑田,迎来花开并蒂。
听说,动物会冬眠。其实人类的记忆也有冬眠一说。
在吴奈的潜意识里,“顾笙”这个名字早已被众人心照不宣的搁置在了六年时光里。二十多封信件,装满了期待和无望,从美国到中国,惊人隐情一夕间冒出来,以至于吴奈对顾笙长达六年的愤怨忽然间丧失了全部意义。
吴奈尚且如此,更何况陆子初本人了。
在这世上,有一种男人,展眉蹙眉间便可花开花落。
他家世好,学历高,相貌堪称优中极品。“陆子初”三个字在各大商业杂志上炙手可热。千般性情,见之忘俗,无人企及。
犹记得求学期间,许多女孩子深深迷恋着陆子初,找尽借口接近他,奈何淡定优雅如他,纵使身处喧嚣中依然不为所动,兀自清悟得透,一身琉璃。
他从容不惊,睿智谦逊,万千男人中只此一人能够拥有如此强大的气场和--魅力。
多年前,陆子初听到“阿笙”的名字,眼眸柔软,花开明媚。阿笙消失后,吴奈时常猜测,如果阿笙忽然回国,陆子初会有怎样的神情?
恨多于喜,还是喜多于恨?
如今卸下伪装的陆子初,被吴奈偷窥殆尽。这是陆子初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失声痛哭,眉目间凝聚着一团戾气,眼眸漆黑寡情,没有丝毫温度。吴奈内心深处忽然对陆子初平添了几分恐惧。
机场大厅里,吴奈问他:“如果见到阿笙,你准备怎么做?”
“……”陆子初不吭声,脸上神情漠然,隐隐克制。
陆子初心里浮起暖意,就是这股久违的暖意,暂时覆盖了他的酸涩。
临别一眼,无声胜有声,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。
吴奈站在大厅里,看着陆子初慢慢走远。一如六年前,吴奈也曾像今天一样机场送行。陆子初的背影和6年前重叠,过安检,走进候机室,步伐坚定而又决绝。
只不过6年前,陆子初孤身一人回国。6年后,也许……也许沧海桑田,最终会迎来花开并蒂。
……。
三万英尺高空,空姐走过,因为对方是陆子初,难免多看了几眼。
他毫无所知。
陆子初在看信,俊挺的眉,垂敛的睫毛投射出阴影。
午后阳光柔和,照亮舷窗,洒落在最后一张纸页上。
2013年1月,阿笙。
若有下一世,只盼不通情爱,你我各自安好天涯。
……。
陆子初睡着了。
他做了一个梦,梦见他和阿笙在黑暗中背道而驰。累了、痛了、迷路了,跌跌撞撞一大圈,终于在原点遇到了对方。
如侵立删。